爆炸点之柏林

美好的旅行变成了可怕的旅行，一开始的一个小事件引发了灾难的导火索。套用日片《入殓师》中的一句台词来形容影片的画面最为恰当不过：好看得让人为难，美得让人不想对影片有什么微词。虽是一部登山片或日本惯称的山岳片，但片中对自然险峻的一面渲染不多，一般从人物之口道明剑岳的险峻。在为数不多的几场涉及登山遇到挫折的戏中，画面有着强烈的真实感，同时保持极美的画面，导演对艰险的描述并不用力，意到即止。生田信（松田龙平饰）遇险的一节和登山绳索断裂的一节，可算是测量队登山途中最为惊险的经历，也只用干净而简洁的讲述带过。在其它时段，风雪弥漫，是为艰苦之意，画面却是迷蒙的醉人之美，“最美的景色在最险峻的山峰”。
导演木村大作年过七旬，摄影生涯有半个世纪之久，《剑岳》是他的第一部作品。在常理之中，这是一部“老人电影”。它是一部典型的传统日本电影，节奏徐缓，充满空洞而必须的礼节对白，人物表情变化不大，不在意情节的戏剧性和高潮。一位老人，从黑泽明时代过来，他遵循传统，不刻意追求新奇，有着一种儒雅的古典之美。要是像大岛渚、北野武、三池崇史、冢本晋也之类一样怪诞，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导演选择实地拍摄，不去求助CG和航拍，为画面的美带来很棒的效果。航拍会凸显峻峭，是人类俯视自然的角度，好莱坞式的商业电影在拍摄高山时，为追求感官刺激总会进行许多航拍。深入其中，与自然融为一体，尽览其美，与影片的议题之一重合：征服自然的途径便是借助自然。
影片的大多时刻吸引了我，如前面所说，它美得不想对其有什么微词。日本电影乃至日本的一切艺术，它们的美十分内敛，却也如刀锋一般，划破心田，轻易被其俘虏。片中各队人马的登山初衷是我产生微词的地方。他们或肩负责任或为立名，后来对其意义进行追问，审视自身，观念变化，这是影片的主旨。是的，他们的行为和观念最终令人接受。但这个结果发生之前，影片的美是在登山途中，他们的初衷折损了一次美的历程。柴崎芳太郎（浅野忠信饰）是为履行责任，被迫而为，他不得不在登山的途中为自己寻找更为恰切的征服理由。生田信的行为含着青年人的热情和愚蠢，在登山途中，他进行着自身观念的蜕变与成长。以小岛鸟水（仲村亨饰）为首的山岳会，更是盲目的冒险多于对自然的敬仰与爱，一种现代人无谓的冒险。测量队的向导宇治长次郎（香川照之饰）才有着令人信服和尊敬的初衷，他生于山中，热爱剑岳，还不受传统迷信观念的束缚。而最令人产业敬意、最为逍遥的，当然是那些无名行者，他们无欲无求，有着与山峦一般威严的信仰和身躯。每个人都有他的理由，观念本无高低，但对他们对自然的理解和他们的行为进行判断，可以划出明显的等级梯队，从高到低：行者、宇治长次郎、柴崎（和古田），之后是无知也无辜的生田信，再就是带着愚蠢的山岳协会和惹人厌恶的军方人员。如果让无比热衷自然的德国导演赫尔佐格拍摄，他一定会选择行者为主要人物，他不会对其他人产生兴趣。他曾说过：“……住在山区的当地人他们并不爬山，对于大山他们比那些所谓的‘冒险家’要尊重得多。在这种冒险行为背后有着一种令人厌恶的哲学。……冒险家绝对令我感到厌恶，当登山成为一件挑战人性极限的事情后，这种伪冒险主义更是让我格外讨厌。”
另一个地方，我对其说不上异议，但对之感到不安。影片够美，人物谦和。然而，就是这样徐缓的美，轻易将人俘虏，这是日本电影乃至日本艺术的一个特点，算是优点。而这样温顺谦恭的人，服从命令，征服了几乎不可能登上去的山峦，甚至面无表情，他们的喜悦之情克制地写在脸上，让人感到这个忍耐的民族含着怎样的威力和怎样可怕的能量。看了《剑岳》之后的连续几天，我又持续被这个陈旧的话题缠绕着，挥之不去。由军方主导的国家主义去“征服”一座山，自然之美和一种隐性的能量再次映照了“菊与刀”的日本文化，不同的是，该片中没有一滴血，没有任何暴力。“爱美而黩武、尚礼而好斗、喜新而顽固、服从而不驯”，我并不想从一部美丽、充满诗情的电影抵向无所畏惧的民族力量的联想。当克制的美不再完全走向虚无，它含着惊人的另一面，这一面成就了这个民族，也曾破坏了这个民族以及其他民族。虽然在结尾，几组男人，挥旗“大和”，他们各自完成观念的转变，导演的诉求也完成了。
《剑岳》获得日本“奥斯卡”多项大奖，恕我的狭隘之心猜测，和韩片《国家代表》击败《母亲》获得韩国某项颁奖的最佳影片一样，这里头多少有些是由于敬老的意味和民族主义的因素在作祟的缘故。不像特吕佛和戈达尔那些法国新浪潮批判的保守的“老年电影”，这些呢，是代表主旋律和国家主义的一种保守电影，虽然《剑岳》更多的是延续传统，有着传统的古典美，但没有去掉那些传统元素里和艺术相悖的成分。影片演员阵容强大，这是日本电影人的一次复古之舞，但并不是一流日本电影艺术的再次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