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满清末年，黑白颠倒，世事难料。曾经贵为公子哥的虞小白（杨志刚饰）因莫须有的罪名家破人亡，他跟着家奴许大胆（黄海波饰）仓皇逃生，并报了杀父之仇，从此二人结为患难兄弟。风云变幻的时代，转眼间清王朝灭亡，革命运动风起云涌，这对兄弟也不可避免被卷入蓬勃的浪潮之中。大胆受结拜大哥黄敬章（江涛饰）所感染，决心加入中国共产党。一局棋，一段人生。执棋子的人，同样是这激流动荡的世间的一枚棋子。他退，他进。他胜，他败。他生，他死。他曾是河东虞家的二少爷，却一夕之间家逢惨祸，父兄俱亡；他飘泊广州，好不容易安身立命，上天却不允许他安稳地生活；他为二哥许大胆不得已出卖大哥黄敬章，却换来许大胆对他的割袍断义；他背上汉奸的罪名被千夫所指，却载着最后的荣耀死去……多少是非论断，多少恩怨沧桑，当他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结拜兄弟许大胆，溘然倒下之际，眼中，分明含着一丝笑意。他，就是《将•军》里的虞小白。虞小白的情与义在家破人亡、失去一切之后，虞小白心目中，最重视的人是谁？毫无疑问，是许大胆。曾经是老虞家的奴才，与二少爷青梅竹马的许大胆。曾经拼命陪他共同报仇，却吓得腿肚子哆嗦的许大胆。曾经相依为命，在同一个锅里吃了十几年饭的许大胆。曾经挡在龙虎帮的刀枪面前，舍命救他逃脱的许大胆。桃园三结义。他叫他二哥。他叫他二少爷三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愿意为他死。他愿意陪他死。然而。——二少爷三弟。这样一个亲密的，却又隐藏着连当事人也未曾察觉的辛酸意味的称谓。早就揭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的存在。连拿性命相予，都不可能被填补的裂痕。虞家对许大胆有收留救命之恩。许大胆对虞家有担当奴才之实。就算是结拜兄弟，就算曾一起出生入死。虞小白可以不拿许大胆当奴才。许大胆却永远不可能真的敢拿虞小白当三弟。他的出身低下，他的胆怯弱小，他的大字不识，一切的一切，都使得他从头到脚，打从骨子里卑微地仰望着虞小白。虞小白对于许大胆，一直是有优越感的。这，也是事实。闹笑话的是他许大胆，捅娄子的是他许大胆，办啥事都办不好的还是他许大胆。主持大局的是他虞小白，拿主意的是他虞小白，替他收拾烂摊子的还是他虞小白。在虞小白的眼中，许大胆根本不算是二哥，反而像个什么事都要他照顾的弟弟。然而，他知道他，对他的忠，对他的义，为了他连命都豁出去的勇气。所以他，为了他一个幼稚的谎言把怀表都拿去当了。所以他，在许大胆花尽所有的钱买了一把打不响的枪的时候，别说是责备许大胆，连看他自责都不忍心，反过来去宽慰他。所以他，误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万念俱灰地闭上眼等待常出海的子弹。所以他，一次又一次放弃独自逃走的机会，就为了救他许大胆。许大胆说得对。在虞小白的心目中，他是属于老虞家的。但许大胆也错了。他早已不是老虞家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许大胆，早已经是小白心目中，与老虞家密不可分、血肉相联的一部分。是不顾一切拯救的亲人。是同生共死的兄弟。然而，正如许大胆不能或者不敢相信虞小白这种早已泯去主仆之分的深重感情一样。虞小白也不能明白，许大胆所渴求的平等与自由，为什么会凌驾于他所有的付出之上。不管虞小白对许大胆有多好。不离开虞小白。许大胆的人格永远不可能真正独立，精神永远不可能真正成长。这，是时代的局限与悲剧。自从出卖了大哥黄敬章，十几年来日日夜夜煎熬着虞小白的，一方面是罪疚感，然而更多的，是许大胆决绝地弃他而去那种如断手足的痛楚。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指责、痛骂、唾弃虞小白。不该是许大胆。不该是他拼着背上不义罪名也要去拯救的许大胆。——就算全世界都舍弃我，只要你能活着留在我的身边——袍子被割裂的那一瞬间。虞小白，不过是一个灵魂已经空了的虞小白。虞小白的爱与恋虞小白爱过谁？东野裕美，沈红玉，何思雅。在他的不同生命时期里出现的三个女人。遇到东野裕美时，他正年轻气盛，无忧无虑，意气风发。遇到沈红玉时，他正落魄江湖，屡遭挫折，困苦求生。遇到何思雅时，他正深受打击，空虚孤独，无所寄托。东野裕美，是他拥有最纯粹感情时的初恋。这一段感情，在剧中着墨不多，却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出身世家，儒雅英俊，勤奋求学的少年。与温柔美丽的房东女儿朝夕相处，互生恋慕，并发展到谈婚论嫁。那，是一段单纯与美好的感情。然而，血海深仇，沦于贫困，几经生死。对于虞小白来说，海对面的那份爱，早已经是一种不允许他去想的奢望。岁月流逝，当那个曾等待了他十年的女子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已经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他，不再是他。她也不再是她。但他对她是有愧疚的。骨子里的中国传统思想，不取回虞家祖宅绝不娶妻的誓言，时间的流逝，空间的距离。一切都是理由，一切，也都不是理由。所以他依然将母亲的遗物、当初的定情之物留在她的手里。所以他虽然明知她是日本特务，却还是怕许大胆伤害她。所以他聪明一世，却处处受制，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沈红玉，是他尝遍冷暖后上天赐予的红颜知己。他敬佩她。敬佩她的侠义心肠。他感激她。感激她一次又一次的援手相助。他依赖她。当满腔苦楚之时，她小园内的灯火，是他唯一的慰籍。然而，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却从来不让他觉得，沈红玉是合适的成婚对象。十几年来，她是他的好朋友，是他的好姐姐。他不是不明白，这么多年来，她望向他的眼神，不一样。他不是不明白，她对他的付出与关心。然而，沈红玉的出身，以及与常出海的纠葛，让他望而却步。他看着她，说，就让我们姐弟相称吧。这一刻，虞小白是卑劣的。——沈姐姐。轻轻的三个字，刻划出一道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的距离。她对他来说是重要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无可替代。十几年来，年年与他共度除夕的，除了许大胆，唯有沈红玉一人而已。然而，那和爱情，有相似，却不尽相同。以礼相待十几年，那一晚，他因为连对最重要的兄弟许大胆都无法倾诉的痛苦，抱紧了红玉。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太孤独，太痛楚，在那样漫长的夜里，而能够抓住的唯一温柔而己。但他对她毕竟是有感情的。跨过了这道沟壑，再不必有自制，有约束，有顾忌。所以，他或许一时冲动，却没有后悔。他愿意娶她，愿意给她幸福。但，这绝不是他目前所要考虑的唯一的事。常出海死了。因为红玉不超过十个字的一封信。小白最终还是没能跟红玉在一起。因为常出海的死。沈红玉的门一关，就关了十几年。十几年来，虞小白一次又一次地拜访。不是为了祈求她的爱，而是祈求她的原谅。或许，他已不再奢望她再爱他。或许，他的爱，远不如红玉对他来得深重。其实，沈红玉对小白的爱。自始而终，都没有改变过。她帮了他太多，爱了他太多，也失去了太多。十几年的闭门不出，不是为了惩罚虞小白，而是在惩罚她自己。常出海不死，虞小白、许大胆就不能活。她其实明白。她只是不能允许自己，在那样的状况下，得到那样的幸福。她从来明白他。当许大胆与他恩断义绝，当何思雅骂他是汉奸，当所有的人都唾弃他。只有她，理解他的苦衷，相信他的人格，宽容他的过错。也是她，为虞小白留了根，为老虞家传了代。——遇上沈红玉，是虞小白一生的幸运。何思雅，是他寻求救赎时茫茫大海中的一根稻草。那时，他失去了许大胆，失去了沈红玉。失去了兄弟，失去了恋人，失去了这世界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亲人。取回虞家祖宅后，为老虞家传宗接代，已成为虞小白必须要完成的责任，也是他存在的意义。所以他听到何文清的暗示后，立即向何思雅求了婚。不通世事，天真烂漫的何思雅。温柔体贴，百依百顺的何思雅。最单纯地、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何思雅。他爱她吗？有人说，虞小白对何思雅，是责任。或许我们不能知道虞小白到底爱不爱何思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虞小白来说，何思雅是他的妻子，是虞家的媳妇，是他失去许大胆、沈红玉之后，所新获得的，最亲的亲人。值得十几年相濡以沫。值得他为她牺牲。她对他，是重要的。所以他不在意她不能为老虞家传宗接代。所以他为了她甚至对许大胆产生怨恨。所以他为了让她不受痛苦甘受东野裕美的要挟。就算不是爱情，那也是一份，执手相望间的幸福，与拼命守护的存在。虞小白的忍与智虞小白是隐忍的。他，聪明绝顶，智谋过人。但却从未想过要去算计别人。他，从来想要的，不过是与兄弟，本本份份地做生意，安安稳稳地过活。但命运却一次又一次将他逼上死地，逼他绝境搏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从他向常三宝开枪的那一瞬间起——他已置身于厮杀的棋局。这世间，从来不公平。或许一局棋的胜败，已埋下足以使己家破人亡的怨恨与杀机。或许祖上留下的福泽家宅，是他人觊觎与贪婪的目的。或许本份勤恳赚来的一分薄利，也要被毫无理由地夺去。或许安稳幸福富足的生活，一夕之间就可能破碎。动荡的世间。在强权之下，作为弱者，轻易地就会被碾作齑粉。这个道理，虞小白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生死关头，他是有血性的。为了父兄之仇，不惜冒死去刺杀县令。为了救大胆，断然向常三宝开枪。可他也是不愿卷入是非，宁可独善其身的。他感激敬佩黄敬章，却不想与革命党有太多牵扯。一旦有了家业，便不去正面这个社会的不平等。十几年的平静生活被打破，他甚至对黄敬章产生了怨恨之情。他与太多太多那个时代的中国人一样。满足于眼前暂时的安定，不被逼到忍无可忍，就绝不会奋起反抗。随着清朝的覆灭，民国的建立，随着与龙虎帮恩怨的暂时搁置，一切的阴影都似乎已经远离。虞小白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棋馆。历十余年苦心经营，已成声势。原以为，这个社会已经有所改变。原以为，可以向新政府取回老虞家的祖宅。原以为，可以一辈子这样风波不兴地生活。可是他错了。即使政权交替，人事更迭，可这个世界的弱肉强食、巧取豪夺没有改变。作为一名小小的商人，他虽费尽心机，也无法从贪婪者的口中，夺回正当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直在黄敬章大哥的余萌庇护下的看似稳固的生活，却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忍，退，哀求，迂回，逃避。一切都无济于事。或者，朝着自己的头颅开枪。或者，弃许大胆于不顾。或者，出卖大哥黄敬章。从来没有对权势的欲望与野心的虞小白，终于明白。没有力量，只能任人宰割。所以他，不得不与强权联手。为兄弟，为自保。虞小白是聪明的。他出身于天下第一棋的虞家。人生如棋，棋如人生。进，退，攻，守。胸中自有丘壑。别人看来已经解不开的死局。别人看来无可抵御的强大敌对力量。他仍能险中求胜。哪怕他曾一度被逼到狼狈逃避，一度被逼到险些丧生，一度被逼到看似已无可斡旋的死地。他看出了常出海不会放过他。所以他一直小心铺垫，以退为进，暗中谋划。他看出了何文清是他唯一可以制衡常出海的力量。所以哪怕何文清陷他于不忠不义的境地以至于失去许大胆，他仍未与他决裂。他看出了沈红玉对常出海的重要性。所以他使出了决生死胜负的一招。然后。他胜了。有人曾经说，虞小白利用沈红玉去杀死常出海的计谋，太过卑鄙可恶。可事实上是，当时形势已到了生死危机系于一发的时候。如果仅仅只是祈望着常出海的一念慈悲。如果只寄望于沈红玉的情份。如果不是虞小白棋先一着如果没有那封信。——虞小白就得死。生死之间，不存在侥幸。虞小白够聪明，所以，他活了下来。只可惜。他或许有足够的智慧，去解决一次又一次降临在头上的危机。却没有足够的眼光、胸襟与气度，去看到这个社会不公的根源。虞小白的忠与勇虞小白忠于什么？一个字，家。最初，这个家的意义，是老虞家。后来，这个家的意义，是让他视若亲人的那些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许大胆，沈红玉，何思雅。为了老虞家。他刺杀县令，亡命天涯。他立下不取回祖宅绝不娶妻的誓言。他十几年如一日为取回祖宅而劳碌奔波。他告诉自己在为虞家传宗接代之前绝不能死。为了重要的家人。他可以死。只要他们在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可以忍。忍所有人的不理解和痛骂唾弃。他可以杀人。如果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可是，除此之外。虞小白做不到，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民国建立了，黄敬章还要继续革命。——为什么许大胆为了革命可以不顾家，不顾自己的性命。家之小安。国之大安。和虞小白不同，黄敬章、许大胆看到的是后者。那一晚。兄弟间，那一番剖肝沥胆。就像是，互相揭开心中深藏了二十多年的伤疤。痛澈心扉，但却痛得痛快。落下的泪，也滚烫得灼人。那一晚。虞小白看到了他所不认识的许大胆。许大胆也看到了他所不认识的虞小白。明白，却又似乎迷惑了。迷惑，却又似乎了解了。有人说，虞小白怕死。是的，他怕死，但他更怕的是，这个因害怕死亡而怯懦的自己。所以他对着许大胆的枪口说。——求求你开枪吧，我害怕得，想死。怕死不是耻辱。只有懂得害怕的人，而能克服自己的怯懦，那才是真正的勇敢。虞小白在内心深处是怯懦的。所以东野裕美拿何思雅要挟他，他为妻子选择忍耐屈从，却没有想过积极地反抗。所以他一直敦促许大胆尽快离开广州保命，却没有想过支持抗战事业。所以他计划让沈宝在棋局上获胜，却没有想过自己置身其中为国争光。不管他有多么不得己。不管他的心中有多少苦楚。不管他多么不想当汉奸。可他还是在别人的眼中当了汉奸。这样一个千古骂名。就算沈红玉能理解他。就算许大胆能原谅他。可这个罪名，足以让这个国家不原谅虞小白。这个国家的民众，不原谅虞小白。所以，许大胆愿意赌上自己的命，赌上小白对自己的情义，赌上小白心中未泯的良知与勇气。奋然站于棋赛的台上，高声呐喊，呼唤。救小白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虞小白说，许大胆将了他一军，这一军，将得好。是的，一直在消极回避的他，被许大胆这一推，推到了泾渭分明的选择面。没有任何含糊暧昧的界限。也是一个重新出发的起点。早在何文清阻止他出门他不惜用枪打死何文清的时候。早在他笑着说“让我下棋又不是让我去死”的时候。早在东野裕美用死亡来威胁他之前。其实他，早就明白了自己该选择什么。以他的聪明，不会不知道这次棋局对日本人的意义，不会不知道取胜的后果。但是。在放弃国家尊严和个人死亡面前，他最终微笑着选择了，后者。虞小白，并不完美。许大胆也不完美。他们都曾怕死，都懂得，活着的珍贵。但，正因如此。当他们勇敢面对自己的时候，是顶天立地的，壮烈汉子。双卒擒王。求仁得仁，死而无悔。